司阳将军从内院过来，象征性地寒暄了几句后，抬手邀请，荀教习并没有过多推辞，毫不客气地坐回那张梨木椅上。其他人早已回避，两人对视而坐。
堂内很安静，跟刚才一样也是一种无话的安静。
司阳将军常年都是军旅生活，除了指挥战事之外，并无过多参与其他集体事务。就连在都朝会，如若不是陛下问起，他也少有发言。他不善交际，荀教习也是如此。
荀教习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杯淡青色的茶，沉默了很长时间。
“你还是老样子。”
“怎么讲？”
“没人知道咱们的大将军是这么一个清心寡欲的人。”
司阳将军看了看中堂内的布置，想到了这几年自己没在家，倒是没如何好好购置家具，就连现在坐着的几把梨花木椅，都是当年耀罗嫁过来时的嫁妆。
“都是些身外之物。”
“对于你们这些在沙场上与敌人搏命的的确如此。”
“我现在老了，大泽帝国现在祥和太平，已经好久没上过战场了。”
“司阳将军期盼着发生什么大事不成？”荀教习看着他调笑到。
“当然不敢往坏处想。”
司阳将军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他做到了这个位置，是多少人所不想看到。其中有多少人给他下过绊子他也不是不知道，能杀的都杀了，不能杀的就磨磨那些人的性子，总有杀他们的机会。司阳将军想着。如果这些话被有心人听到，又该是多少闲言碎语。
“三年后书院的从军之行，荀教习会参加吗？”司阳将军突然说道。
荀教习很明显不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有些诧异。书院的从军之行每三年都会安排末月期的学生前往大雪山去实际参与对魔族的绞杀，魔族是人类种族最大的敌人，而书院学生是人类力量的中流砥柱，这场活动是很有必要举行。不仅如此，书院为了保护学生在路上的安全，会派遣一些教习跟随，想必司阳将军想问的是这件事情。
“看书院安排。”荀教习说道。
“如若北上，欢迎教习来我铁甲城坐坐。”
“有时间一定去。 ”
“想当初，荀教习可是独自一人在大雪山中杀了魔族将士五千人。如果现在还去大雪山，不知道要带多少头颅回来？”
“那都是过去的事。”
“事情虽然过去，但回忆还得记得。”
荀教习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司阳将军低头喝了口茶，对此避而不谈。
“我看教习似乎对那些花花草草很感兴趣。”
荀教习想起了刚才与老者的对话，摇了摇头。
“没有，只是有些无聊。”
“教习还跟以前一样喜欢忍冬？”
“还好。”荀教习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的司阳将军，司阳将军正好也向他看来，氛围有些冷清。
“将军此次回来，大雪山是没事了吗？”
“孩子疏于管教，所以回来看看。不多时，就得回去。”
“你以前就很少回来，怎么现在想起管教儿子了？”
“当年为两国形式所迫，本来心无愧疚，现在平静下来，倒是隐隐有些自责。”
荀教习听着他的话，平静的脸上闪过一道怒意，微不可察。
司阳将军缓缓地吹开茶水里的浮叶，脸上面无表情。
他想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玲儿出嫁的时候。
玲儿当时在庆功宴上跳了支舞，然后被陛下看中，至此嫁入宫闱。那一晚，玲儿对他说了句“你满意了吗”？第二年，荀教习被派往北方随学生从军，陛下与书院长老院强势指婚，太平公主入嫁司阳府。那一晚，耀罗对他也是说了一句“你满意了吗”？
满意吗？司阳将军想着，他仔细地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可却得到了两种不一样的答案，但答案都趋向于同一种意思。不满意。
不管是将玲儿嫁出，还是迎娶耀罗，这两件事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玲儿出嫁那一晚，他一句话没说，一件事没做。耀罗嫁来司阳府，他也一句话没说，一件事没做。而那一晚，荀教习却在大雪山斩杀魔族五千数，回朝后入书院戒狱五年。直到现在，荀教习从戒狱出来，司阳将军还是什么事情都没做。他是百姓眼中的铁甲将军，他风光无限，他权力滔天，可他在这两件事情上，却像极了垃圾堆里翻食的野狗。
他恍惚了一会，始终没有说话，最后将茶杯里的茶一口饮尽。
“世人都说我司阳破权力滔天，就连陛下都得让我三分，那是他们粗俗，只看到了表面的东西。没人知道我一步步走到现在靠的是什么。他们不知道沙场中的厮杀有多么可怕，他们不知道刀尖舔血的日子是有多么难熬，我每一天都像狗一样活着，就是为了保下一条命来，给玲儿一个幸福的生活。我每一天都在这样幻想。”
他死死盯着荀教习，眼神中带着一抹残忍的血色。“直到我凯旋而归，直到我依靠后背上的刀伤换来这滔天权力，我依旧还是像狗一样看人眼色。我依旧无法反抗，我依旧无法给玲儿她想要的生活。我还害了你，害了耀罗，也害了司阳桀这个孩子。”
荀教习抬起头来，他想到了很多事情，手掌紧紧抓着椅把。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语气很重，比周围的空气还要沉重。
司阳将军笑了笑。“当初的我的确对耀罗有所亏欠，现在才来自责恐怕于事无补。说这些话当然不是来求得谁的原谅，毕竟当初那件事情，谁都推卸不了责任。”
荀教习没有沉默，他看着司阳破，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你要提她干嘛？”
司阳将军听着他的回答，大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当然不是为了激怒你。也不是想让你记起戒狱里的事情。”
“戒狱里的五年，我早忘了。”
“怎么可能忘了？”
荀教习放下茶杯，脸上面无表情。
他望向了那株忍冬。
“说忘了就是忘了。”
荀教习说得很平淡，毫无波澜。看不出来有什么事，跟没人知道屋顶待会会不会塌了一样，没人知道荀教习心中是否有事。司阳将军抬头看了看屋顶，笑得有些无奈。
“任谁在戒狱里待上五年，都很难记清某些事情。但是如果是自愿进书院戒狱，那便是很难忘记某些事情，比如那些恨意和后悔，你说对不对，荀穆青。”
只是话音刚落，房顶就塌了。紧接着，整个中堂全都塌了。硕大的将军府，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塌了。整个帝都都能听到一声巨响。宛如天雷，宛如麒麟的怒吼。青羊宫为之颤了一颤，书院的青山也为之颤了一颤。整座帝都所有人民的心，也都跟着颤了一颤。但不知道这几下颤抖，是为过去的那件事忏悔，还是为现在的处境害怕。没人知道。
荀教习扫了扫衣服上的灰尘，站了起来，整个人似乎轻松了许多。
“明天我来接司阳桀。书院报名可以迟到，书院会考可不能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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